第7章 父与子

“咔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伟打开房门，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伟的家在一楼，原本是一个属于一家诊所的仓库。诊所主人觉得仓库没啥用，便低价出租给了父子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由于以前是仓库，这屋子没有窗户，常年不见阳光，使屋子非常潮湿。屋内非常简陋，一张沙发、一张床、一个简单的灶台，以及一间小小的卫生间，构成了一个“家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躺在床上的男人，听见自己儿子的声音，吃力地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国栋，一个来路不明的36岁中年人。一年前因为儿子李伟考上了高中而跟着他来到了津口，在津口客运中心当棒棒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平日工作中，李国栋为人热心老实，身体又结实，赢得了客运中心很多人的青睐。然而在某一天，给过路客挑行李下楼梯的时候，李国栋不幸踩空，连人带货从楼梯上滚下去，脑袋被摔坏了。更令人难过的是，事后人们把他送进医院进行检查时，医生发现，李国栋除了脑子留下疾病外，还身患尿毒症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国栋从此就真的病了，他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，像在睡觉，也像在沉思，谁也叫不醒，以至于李伟让他去透析时，还得把他扛到医院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有清醒的时候，比如现在。李国栋脸色青灰，皮肤呈现出病态的黑，脖子上挂着一根导管，好像正在吸取他的血液。骨瘦如柴的他，眼窝凹陷下去，眼球却像金鱼一样凸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微微张开干涩的嘴唇，想说什么，但又忘了要说什么，只能把话留在喉咙里打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汉，”李伟看出父亲还是有点犯病，眼眶微红，“我是李伟，你的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李伟、李伟……”李国栋在口中喃喃这个名字，强迫自己记住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伟把鸡汤、牛肉米线和手中的艾草放到父亲的床头柜上，取出没有辣椒的牛肉米线，说道：“老汉，今天我赚了点钱，所以专门去餐馆给你买了牛肉米线，趁热你快点吃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这个鸡汤，隔壁陈珊她们送过来的，说是给你补哈儿身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国栋接过牛肉米线，李伟递给他筷子。李国栋拿着筷子，但手脚像不听从使唤一般，筷子在手里打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啪嗒”一声，筷子落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伟捡起筷子，用水冲洗干净后，回到父亲身边。他手持筷子，夹进李国栋的碗里，将夹起的米线在筷子上绕了几圈，递到李国栋嘴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汉，快点吃嘛。”李伟边说边用另一只手接住米线滴下的油水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国栋俯身品尝，断断续续的“吸溜”声从李伟身前响起。热泪从李国栋眼中慢慢划下，滴在汤里。李伟看着流泪的父亲，夹着米线的手也不禁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伟待父亲吃完米线，喝完鸡汤，将他安顿好后，才放心的坐在沙发上，拿起自己的那份牛肉米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伟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正当李伟挑起面准备开吃时，李国栋突然叫住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囊个了老汉？”李伟放下筷子，看向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也许是吃了饭的原因，此时的李国栋神志恢复了不少，他的两眼有了一丝神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的囊个，我只是觉得好久都没有跟你这样说过话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也是，自父亲患有脑疾以后，神志不清地他就再也无法听进去别人的任何话语了。今天也不知道为何，父亲的精神相较之前是格外的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老汉你就多讲点，讲起讲起就好啦！”李伟苦笑着安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房间内，有艾草淡淡的草药味、时而传来吃米线的声音，父与子对坐着，聊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，村里面放烟花，你看不到，嚷嚷着要骑马马筋。当时你坐在我肩上，看到烟花激动的很，把我头发都抓落一把咯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村里面第一次放烟花嘛，我第一次见肯定很欢喜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父子俩默然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六岁的时候，你硬是求我带你去下地，你觉得在水稻田里搞水很好耍，结果惹得满腿子蚂蝗，逮都逮不下来，在地上痛得打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多亏了村南的那个老中医，一个一个帮我取下来，还用土方子给我止血，不过后来那些蚂蝗怎么样咯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说，那个老中医早就偷偷把它们做成药咯。你七岁从房梁上落下来摔伤了，老中医就是用它们泡成的药酒给你治的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的迈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父子俩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你记不记得到你十岁的时候，我带你去村里看杀年猪，那猪儿晓得自己要遭杀，到处乱拱，你还差点遭猪撞到起了！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晓得，还是老汉救的我。我现在都还记得，那猪儿朝我冲过来，我只晓得哭，结果老汉你直接逮起它的猪尾巴就往回拉，真的把它制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哈哈哈，你老汉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大力士！村里面没得一个人力气比我大！”

        父子俩捧腹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或许忘了一切，但他永远会记住你的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 李伟笑着，眼角有了一滴眼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汉你……记性真好啊……”李伟趁父亲不注意抹掉了眼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不是！你的啥子事老汉没惦记过，从你去上寄宿初中，到你出生，我都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，李国栋迟疑了，他的嘴还保持着说话的口型，声带却发不出声。原本有光的眼神再次暗淡下去，埋下头看着膝盖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老汉？老汉！”李伟害怕他神志又飞走了，连忙跑到他跟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没得事，”李国栋摇摇头，面色沉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伟，我坐起有点累了，你帮我扶下去躺起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伟点点头，轻轻抓住父亲的肩膀，将他的上半身安置在床上，拉起被子替他盖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伟，现在几点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概9点过要达10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关灯嘛，要睡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啪嗒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内瞬间一片黑暗，李伟眼睛还适应不了突然变暗的环境，他摸索着来到沙发旁，躺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莎啦啦啦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刚刚与父亲闲谈甚欢没有在意，原来此时外面的雨已经下的这么大了吗？

        那客运中心躲雨的棒棒们，是否会有等来一把关切的伞？那坐在麻将机的妇人们，是不是决定用麻将来与暴雨赛跑？是否还有未归的行人，被心善的人家施舍一处躲雨的房檐？

        还有梦中的那场戏，是否终有一日会落幕？

        津口的雨，自天而降，落入大地，汇入长江。

        人的一生，终归也要到达终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伟啊……你睡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国栋轻轻地发问，但沙发上躺着的少年早已发出淡淡的鼻息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伟啊，我刚刚终于想起来了，我根本就不是啥子大力士，我是个罪人，我有罪、我有罪、我有罪啊……我是一个连家都护不住的窝囊废啊……呜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呜、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房间里传出了男人的呜咽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咔！”

        一道闪电划破天空，黑云嘶吼着，将津口的一切染成黑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唯独那床头柜上的艾草，发出点点荧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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